虽千万人吾往矣

无奸不商1~4

摸鱼,主线露中副线米英
古风霸道总裁,有异色娘塔出没(因为不想有原创人物XD
玛丽苏、ooc都是我的锅
辣俗的故事,描写无力,看个乐呵
绝不存在ntr!
(猜猜老王在哪儿
*王耀主线




1


石罕河发源自冰原深处,蜿蜿蜒蜒地经过被称为“天神明珠”的大安,大安曾是草原上最繁华的城市,它勾连北方十八部族,是极重要的商会。不过后来十八部族与汉人的边线一退再退,大安“明珠”地位岌岌可危,如果汉人再与北方民族划一次割地,大安就会成为大汉兴庆府的边城了。

伊万趴在客栈的小窗边,大安那无尽繁华落在他眼底,变成虚幻飘渺的影子。

阳光照亮这间不大的小屋,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连凳子都是木板条架在破架子上搭成的。伊万裹着一身厚狐裘,领子上的白绒毛破败成浅灰色,他一路风尘仆仆,勉强才能保证自己形象不是很邋遢。他正发着呆,门嘎吱一响,一个矮个子小女孩端着干饼奶茶钻了进来。

“哥哥,吃一点吧,一赶路可能就一天都吃不上东西了。”女孩声音有点沙哑,她也裹着狐裘,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疲惫。

“你先吃吧娜塔沙,我不饿。”伊万木然地说。

伊万和娜塔沙长相如出一辙的精致,他们都有一头白发和一双不祥的紫瞳。草原上传唱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是紫色的,那些紫眼睛的孩子灵魂都被魔鬼亲吻,生来承受诸神诅咒。伊万就是被这个理由赶出自己的祖国,落到西戎人手里,生死未来都是未知。

他们所在的客栈被西戎武士包下了,为了不引人注意那些武士都假扮成流商,来到大安是为了补给,现下步入十月,北方很早就下完了第一场雪,石罕河很快就会封冻,茫茫草原会披上冰雪,到时候再赶路就困难了。伊万他们是从戎狄都城出发前往鞑靼,大安是最近也是最安全的路线。本来伊万可以留在戎狄过冬,但是戎狄王听说麟亲王不日就要赶回北疆,这老东西万死也不敢和西戎牵扯,于是便婉言劝慰那些西戎人离开。

说起这麟亲王和西戎,那是有血仇的。

麟亲王是汉室嫡子,据说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是个不世奇才。三年前大汉江山风雨飘摇,亲王割据,军力落后,先皇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把兵权削得乱七八糟,除却世家文臣,唯一因丹书铁券才得以保全的老镇国将军又身死沙场,等蛮族进攻时那汉室小舟在北蛮巨浪下不堪一击,年仅十五岁的麟亲王披甲上阵,统合三军,是真正的受命于败军之际。麟亲王少年铁血,直击北蛮联军,将大军击退千里,战线就此僵在了长城一带。

西戎那时候还是北蛮部族中最强盛的“头狼”,联军就是西戎王发起的。蛮族早就看中大汉军权积弱,文臣横霸朝堂,他们有无数机会嵌插锲钉,慢慢腐蚀这个庞然大物,再寻找契机一举将其击溃。

可麟亲王硬是在那孱弱王朝不可逆的颓败之际挺起了一根笔直的脊梁。

这根大汉脊梁骨化作开弓铁箭,重整汉军,其麾下清一水的玄甲白羽。长刀铁骑在北疆草原春天的迷梦里踏破石罕冰河,联军溃不成军。麟亲王殿下率军直接打到了西戎皇城,西戎王破釜沉舟以他的汉室王后为人质,集合最后几支守城军抗争。

西戎王的王后是汉皇后的亲妹妹,从血缘上说是麟亲王的亲姨娘。有人说王后大义凛然自杀了,也有人说是麟亲王用铁箭把她钉在了西戎王城上,众说纷纭,不变的是最后西戎守城军全灭,西戎王战死,而貌若天人的王后陛下和西戎王旗一起湮没在了战火里。

灭族灭国之仇,足使西戎全族日日夜夜向长生天祈祷诅咒仇人,偏偏他们的仇人那般硬挺,是大汉的战神也是锲在长生天祭坛上最扎眼的钢钉。

伊万听过押送他的西戎武士咒骂那位战神,蛮族人都称麟亲王为“鬼将”,草原人都说他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他从中原来,用刀剑撕咬神的血肉,用生灵染红白雪。

西戎人竭力避免和好死不死又跑回北疆的麟亲王正面冲突,鬼知道他会走哪条路,他们必须尽早赶到鞑靼领地,到时候哪怕是汉皇亲临都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了。

“哥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去了鞑靼就难了。”娜塔沙用母语低声说。

伊万看向窗外,阳光晃着新落的白雪刺得他眼睛疼,他觉得自己好比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要不是西戎人忌惮他的母族想必自己这块鸡肋早就喂了狼。说来鞑靼人和狼没什么两样,被西戎人送给鞑靼人就是羊入狼口,估计自己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他又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自己的妹妹,娜塔沙今年只有十岁,脸色冰雪般素白,五官已经初显精致动人。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原本应该在父母兄长的怀里撒娇,可娜塔沙却选择跟着他漂泊,她没有柔软的娃娃,取而代之的是玄铁精钢所铸的短刀,娜塔沙每天枕戈待旦,一点声响都能让她惊醒,伊万亲眼见过她在黑暗中一刀钉住一只蟑螂。

“对不起,娜塔,”伊万说,“对不起。”

娜塔沙眼中一瞬间波光流转,她嘴唇动了动,连着头上系成蝴蝶结的丝带也微微颤动。

门外传来西戎人的低吼,武士说这两天可能有大雪,越早走越好,他们已经找好马车,下午就动身。


娜塔沙一把抓住伊万的手腕,她很害怕,按年纪来说她只是个小孩,藏在裙子里的短刀也压不住她心里的不安和恐惧,于是她本能地依赖兄长,可又不想袒露自己的无力感,只好咬紧嘴唇,憋住眼泪,企图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些。


伊万抱住妹妹,他没办法保全自己也没办法保全娜塔沙。面敷冰雪的小女孩在他怀里颤抖,伊万忽然有一种虚假感,他其实从小就害怕这个莫名粘自己的妹妹,娜塔沙和同龄人很不一样,永远镇静、面无表情、毒辣果断。现在她坚硬冰冷的面具裂了个缝儿,终于流出一丝万分纤弱的真实。

而那丝真实源自于他们未卜又黑暗的未来。

等雪开始融化的时候西戎人催促伊万和娜塔沙上了马车,马车是北方商人运货常用的大蒸汽马车,笨重而丑陋,不过很保暖抗摔。西戎人把武器假装成货物藏在车里,他们有蛮族通用的骨碟,很多事情边关这里都心知肚明,自然查起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原上同生共养的子民都是一条心,哪怕现在汉人窥视着他们的土地。

西戎人带着伊万兄妹混在真商队里,伊万把马车窗掀开一点,他听着商人们对麟亲王忽然北上的各种猜测,心里逐渐生出一丝模糊的预感。

“汉人也和蛮人一样害怕他。”伊万心头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初次大雪后北疆已经很有冬天的感觉了,目光所触都是茫茫一片白,官道一边是压着积雪的雪松林子,另一边是无边雪原。融雪暖意只有午间那么一小会儿,等日光渐冷,那股清寒又从地里缓缓笼上来。

商队的目的地是离鞑靼不远的河源,这支队伍杂七杂八哪儿的人都有,通用语言是各支混杂的“杂种语”,是各族商人独特的沟通方式。伊万默默听着,娜塔沙枕着他大腿睡着了。车里只有他们俩,草原上的人对于诅咒一类的东西特别敏感,伊万是他们最忌讳的“诅咒之子”,西戎人不愿意和他呆在一起,不过也不许他下车,所以现在还没有什么逃跑的机会。

这条路上有空置的驿站,一般赶路晚了入了夜商队都歇在驿站里,不过说是驿站实际上就是结实点的空房子,保暖效果还不如马车。

伊万撩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外面暮色四合,只有西方天空还有那么点红云,往东是深紫色的天空,还有几点寂寥的星星。商队把车都停在驿站院子里,男人们开始生篝火,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和肉香,少有的女人开始唱歌,有人和着歌声拍手打拍子。

伊万敲了敲车门,一个西戎武士探头进来。

“我想下车透透气。”伊万用西戎话说。

西戎武士冷冷地关上车门,答案不言而喻。

伊万只是稍加尝试,他倒也没寄什么希望。娜塔沙睡得很沉,她确实累了,也许是梦见了故乡,雪雕的小脸上居然有点笑意。

“车里有什么人吗?怎么不下来吃点东西透透气?”马车外突然响起一个特别温润好听的声音,应该是一个男人,说着通用的商话。

“我家少爷比较懒,不是很想动。”车外的武士说。

伊万立即拉开车窗帘子,马车旁站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男人,长发极软,恰到好处地梳成一束搭在他肩膀上。他穿着汉制长袍,披着狐裘,一般汉人在北疆这边的商人都是这么穿的。听见声响那年轻人回头看了一眼,原来这个单薄的男人连长相都是那种苍白温润的好看,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像是撒了一把碎金。

“哟,这是你们少爷?眼睛真好看。”年轻男人笑眯眯地说,火光照亮他半张面孔,那张脸上每一处轮廓都是柔和明朗的。

“我想下车透透气。”伊万又用西戎话说。

那武士没招了,只好同意,伊万钻回车里,娜塔沙已经醒了,小猫一样看着他。

“我下车看看。”伊万小声说。

娜塔沙不安地抓住伊万的手,她眼中没来由的闪过一丝惊恐。

“只许一个人下去。”西戎武士撩开车门压低嗓音,“出去不许乱说话,不然就宰了另一个。”

伊万披上狐裘钻出马车,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娜塔沙就坐在那儿默默地看着他,眼中映着篝火的光。





那个年轻男人姓王,汉人,家中世代经商,传到他这儿算是败了家。王某人自称纨绔子弟一个,眼瞅着家道败落他决定带着货物北上碰碰运气,商话是和死得早的老爹学了一点,祖上有一支很骚气的回鹘血统,因此取了个蛮族名叫格日勒,意思是光,在关外他都用这个名字。

格日勒和商队里的人都处得挺好,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才。伊万莫名觉得他很亲切,出了马车他就很不客气地坐在格日勒旁边,格日勒也不在意,笑着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和别人侃大山。

伊万在格日勒旁边切切实实地体会了一把“纨绔公子”的气概,只觉得他真是厉害,跟谁都能说上话,什么话题都能聊的起来。伊万对这种商话还是半蒙半听,饶是如此他也对格日勒在老家纸醉金迷的生活敬佩不已,感觉此人至今活蹦乱跳还没被酒色掏空真是长生天保佑的奇迹。最强悍的是这货一边说话还不住四下乱瞟,不是贼眉鼠眼地乱瞟而是“春水桃花映秋波”那种不动声色地抛媚眼,言语之间此人已俘获了整支队伍的少女芳心。

格日勒就是伊万最陌生的那种人,那种有家有业有人疼的富贵闲人。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股羡慕忌妒恨,他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也被迫地决定不了自己的未来,伊万从小就努力为自己塑造孱弱冷漠的形象,他习惯不动声色地任由一切发生,小小年纪心里一如行将就木般绝望,他原本以为自己到死也是这样——早早地把心送进棺材,空留一个躯壳冷对满世界的恶意。可惜天公不作美,他遇到格日勒这个顶级的富贵闲人,这个富贵闲人好看瘦弱能扯淡,还有那样一双盈满纸醉金迷却又明媚欢快的眼睛,在这双眼睛前伊万辛苦构筑冰冷小人的形象哗啦啦碎了一地,露出自己可怜而可悲的本心。

迷茫中伊万几乎要走火入魔,这个半大孩子终于陷入了世上所有孩子都会有的、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牛角尖——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伊万想不明白,他生来受到诅咒,母亲因他而死,父亲对他厌恶至极。据说他出生的时候都没有哭,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死婴的时候他睁开眼睛,那是比姐姐妹妹都要明亮的紫眼睛,也是魔鬼的烙印。

伊万下生所看到的就是恶意,他在恶意中成长,世界对他展开的不是怀抱而是尖刺,那一点让他没有扭曲成魔鬼的温暖来自嫡系姐姐和嫡系妹妹,可世界那么冷,那点温暖只够伊万偷偷地记着自己还是个人。

他有想要掐死自己的生父,还有虐打自己的启蒙老师,以及一堆妄图弄死自己的兄弟,他唯一的朋友把他推向角斗场,那是伊万第一次沾血,至今那些死人的脸还会入他的梦。

伊万看着格日勒,心头萦绕不去着伤春悲秋,他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满脑子都是不甘、绝望和麻木。

格日勒大概是觉得这小孩安静得过分,他回头看了一眼,笑问:“你要吃糖么?”

伊万战兢一下,清醒过来,格日勒这一句话也让别人看到了伊万,其中好些蛮族商人,他们表情又惊又怒,还有点恐惧和刻意压制,看上去有些扭曲。不过伊万最熟悉的就是这种嫌恶扭曲的表情,让他在意的是格日勒,所有人里只有格日勒的表情最简单,就是那种单纯的开心,笑意盈盈地问一个小孩要不要吃糖。

伊万不信格日勒没听说过紫瞳的诅咒,也许是因为汉人对北方传说不甚在意?他不明白,那些扭曲的人脸里也有汉人,唯有格日勒,似乎格日勒是与众不同的。

格日勒从怀里掏出一小把奶糖放到伊万手心里,他说:“我记得这儿的小孩都挺喜欢吃奶糖的,我为了磨牙买了一把,不过腮帮子都快磨大啦。”

伊万看着手中的糖,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奶块糖,又粘又硬,混着原汁奶的腥膻味,糖味又那么足,光是闻着都齁嗓子。

他郑重其事的握紧奶糖,仿佛那不是一把奶糖而是一把金子。

西戎武士在烤肉酒会结束后就示意伊万回马车,之前有人给娜塔沙送过饭了,伊万把奶糖揣进怀里,格日勒在不远处拎着一个小酒壶,冲他微微一笑。

娜塔沙缩在马车里冷眼看着那个逢人脸带三分笑的男人,恐怕脱去大衣他就是一根精雕细琢的细麻杆。但娜塔沙本能的对这根麻杆产生了恐惧,从小执刀以“铲除哥哥身边所有不安因素”为目标的娜塔沙有一种近乎于野兽的敏感,她第一眼就感觉这个男人像是假的,是一个幻影,幻影下蛰伏着什么东西,娜塔沙看不透他,因为他深不可测,而对于野兽般敏感的女孩来说“一无所知”就是最可怕的。

等伊万裹紧狐裘躺在娜塔沙身边时她终于安下心来,娜塔沙也盖着狐裘躺下,她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清澈的瞳孔里映着伊万的影子。

“别怕,娜塔。”伊万用母语低声说。

“我不害怕,因为哥哥在。”娜塔沙往前凑了凑,抵上伊万的额头。


2


第二天是难能可贵的大晴天,伊万和娜塔沙被马车晃晃悠悠地给晃醒了,伊万爬起来把窗帘卷开一点,寒意猛地涌进来,伊万禁不住抖了一下。十月里阳光细细地淌在他脸上,经阳光一照,兄妹俩的白毛显出镀金般的色彩。

“哎呀,醒了。”窗外有人漫不经心地说。

伊万撩开帘子,果然是格日勒,他换了件薄夹袄,上面罩着云绣轻纱,配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真是贵气逼人。王氏格日勒少爷骑着一匹看上去就很贵重的良驹,马身上是恨不能拿纯金打的马具,皮革上金线金扣,马脖子上还有馋金线的大把流苏。若是那时的伊万能熟谙中华文化,他必定会拿金玉败絮四个大字把王大棒槌砸个趔趄,不过伊万偏偏还是个包子,所以他脑袋里除了“妈的闪瞎了”就没别的形容词了。

西戎人大概是确定格日勒没什么威胁了,所以默许他接近搭话,西戎武士也是人,全天十二个时辰围着俩小崽子防火防盗防偷跑也不太可能,反正路途还长,他们要和商队假装和气地凑合到河源城,不如就松一点,他们跟这两个小崽子也没什么血海深仇。

“没早饭吃吧?要不要牛肉干?”格日勒腰间除了那个清冷生硬的小酒壶之外还有一个相当骚包的鹿皮口袋,他从口袋里拿出牛肉干和奶酪递给伊万,在旁边赶路的西戎人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看到的确只有吃的之后又转过去继续赶路了。

“谢谢。”伊万迟疑一下还是接过来,然后递给车里的娜塔沙。

“你妹妹?”格日勒向车里张望了一下。

“嗯。”伊万点点头。

“跟我妹妹差不多大的感觉。”

“你也有妹妹?”伊万有点好奇,这个人的妹妹会是什么样的?

“嗯,两个,最小的应该和你妹妹差不多大,挺文静的孩子。”格日勒眼角都泛着温柔。

“挺好。”伊万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好安静地吃牛肉干。他的指尖冻得发红,于是他呵一口热气来暖手。娜塔沙神色恹恹的,一声不吭地瑟缩在马车另一边。

格日勒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他安静一会就又开始四下搭话,提到妹妹时那一点点温柔很快散去,眼里满是富家世子那种得意和欢脱。聊天时话里话外把自己摘得很干净,脸上流露出商人的小奸诈,其巧舌如簧直把人忽悠得满面红光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惬意、狡猾、明哲保身,格日勒在马上抱着一个镀金手炉笑得极明媚。

中午的时候商队经过一座村庄,村子里是一月一次的集市,格日勒约了几个人一起去买东西。伊万趴在小窗上往外看,脸上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艳羡渴望。西戎人不会允许他一起去,人多眼杂,伊万落跑的机会太多了。

格日勒完全当伊万是千金之子,故不下车和他们这帮民俗商人凑热闹,他走之前敲敲伊万的车窗说会给他带礼物。原本要闭目养神的伊万眼皮动了动,他突然很想再看格日勒一眼,格日勒脱下狐裘之后显得那样单薄,伊万总觉得一阵风吹过那人就要消失了。

伊万自认为是一片无根之萍,漂泊于天地之间,脆弱麻木地等着一阵风浪把他掀翻打碎。格日勒是尘世中万千纨绔之一,狡猾惫懒无时无刻不在忽悠人,他有一种愚昧的大胆,不知死活地靠近伊万,自以为是地觉得伊万是身份尊崇的大商人,把这个沾过血的小魔鬼当作一般孩子,还傻乎乎地给了他一把奶糖。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可格日勒还是无意间把伊万心中死水撩起了波澜。原因或许不明,但大抵是那晚富贵闲人似笑非笑地一句“眼睛可真好看”让一脚踏进深渊的小魔鬼回了头。

伊万清楚自己的地位,如果把北方诸族格局比做棋盘,那伊万就是棋盘上最显赫的弃子之一。他身负长生天与贝洛博格的诅咒,大祭司说他天生不祥,注定带来血雨腥风。伊万从未想过争取什么,他从小心心念念的就是活下去。可惜连活着都成为奢望,所有人都拼命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直到遇到格日勒。人如其名,格日勒像一束光,好巧不巧又一厢情愿地照亮了伊万万劫不复的前路。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他们的话?”伊万想。活着明明是自己的事,偏偏从他出生之后就有无数人为他安排出一条绝路,伊万以前麻木地走着这条既定路线,可他现在忽然想挣扎出绝望的大网,“他们要我死,我就一定要去死么?”

少年干枯的心像是汲取到了什么力量,破天荒地开始在那分外单薄的胸膛里颤动。他并非为谁而活,命是自己的,为什么要别人来决定?那些人为他铺好通往深渊的路,他就一定要听话的走上去么?因为贝洛博格的厌恶他就一定不能活在阳光下么?

“哥哥?”娜塔沙看着伊万表情晦明晦暗,她有些惊惧,原本冰冷顺从的哥哥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伊万眼中曾是空旷漠然的,现在一股戾气浮上来,带着对于生的挣扎。

听到娜塔沙的声音伊万冷静下来,他摸了摸妹妹的头,目光忽闪。

等去集市的商人们都回来之后西戎武士送来午餐,草原上最常见的干馍和肉干,伊万和娜塔沙坐在车里默默地啃着。

在离开故乡之前,伊万的姐姐给了他们俩一人一把短刀,都是玄铁铸胎,娜塔沙那把简洁利落,线条流水般自然。伊万这把则入手沉重,颜色如暗金沉淀,刀刃上刻着母族祷文,刀柄是飞鹰和蔷薇花交缠,还嵌有名为“鬼眼”的紫宝石。

伊万的姐姐冬妮娅说这把刀是用王座上的铜和铁铸造的,镶嵌的鬼眼曾装饰过鹰王之冠,祖先用它钉死了叛乱祭司,百年之后血垢渗入刀铭。冬妮娅说他继承了斯拉夫最荣耀的姓氏,就算沦为阶下囚也不要忘了自己血管里淌着王血。

“就算是魔鬼,我也是流着王血的魔鬼,谁都别想轻易审判我。”伊万碰了碰缚在腰间的刀。

“请问有人在家吗?虎婆婆来了哦。”格日勒捏着嗓子在马车外阴阳怪气地说。

伊万把帘子卷上,格日勒迎面把一个大布口袋丢进来。布袋摔在伊万怀里散了架,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散开,有果脯有奶糖,还有狼牙手链和坠子,甚至还有骨傀儡和套娃。伊万忍不住诽腹:他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这是给我的?”伊万用西戎话问。

“可不是嘛,开心不开心?惊喜不惊喜?”格日勒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支短笛,不伦不类的挂在脖子上。

伊万有点失望:“都是小孩子的东西。”

“哎哟你当你不是小孩子呐?”格日勒笑了,“小小孩总板着脸干什么?思虑太重可不好。”

伊万听出了他话里的关心,心头忍不住发暖,也不反驳了,可没成想这点暖意没持续多久,格日勒就嘴欠地补上一句:“小老头似的少白头,以后找不着媳妇。”

伊万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很想反驳一句,比如自己这不是少白头,或者说自己不想娶媳妇,但哪句他都没说出口,最终只是嘴唇动了动。格日勒眼神忽然游离起来,他有一瞬间从面带桃花的富贵闲人变成某种更让伊万陌生的人,更清冷、更孤寒。不过只有短短一瞬,在伊万捕捉到什么之前格日勒就又变得面带三分笑,不过他转而望向官道尽头,眼里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雾霭。

商队的马都慌乱起来,车夫们赶忙把车都拉回路边。白得炫目的地平线上涌来一朵晶莹尘雾,大地也开始微微震动,路边雪下还有几颗草还未来得及枯萎,它们支楞八翘地随着震动摇摆。

娜塔沙在车里无声地握住短刀,伊万则顺着格日勒的目光看去,他看到一群极陌生的骑兵由远至近。

“是苍龙铁骑!”商队里有汉人用汉话大喊。

整支商队都肃穆了,所有人退开官道三尺,伊万注意到守着马车的西戎武士都紧绷起来。

铁骑队伍由远至近,每个人都身着玄甲头冠白羽,甲上镌刻龙纹,有人身负长刀有人背系重剑。苍龙铁骑的马都比正常的马要高大,身铺玄铁马具,马蹄踏过冰雪飞溅,远远看去便是晶莹雾气。为首的人面戴龙面甲,其余人都是黑鹰面甲,他们裹着一股肃杀寒意呼啸而过,掀起的风都锐利如刀。都说麟亲王在东南打完海寇还没来得及歇息就直接北上,也许那位传说中神经质的殿下会沿着北疆官道巡个逻也说不定。那些西戎人千防万躲终于在这条偏僻得不能更偏僻的官道上狭路相逢。苍龙铁骑隶属麟亲王麾下,这位“鬼将”带着亲兵终是与心怀不轨的西戎武士们擦肩而过。

等铁骑队走没了影,商队里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麟亲王这个名号对于北疆来说震撼力太大了,他长刀铁马血洗北疆的阴影在草原人心里弥散不去,估计得等那位传奇人物死翘之后才能还北蛮心头光明。

“苍龙”在北蛮部族中地位相当于麟亲王的名头,或者说苍龙就代表着麟亲王。当年麟亲王集大汉残存的所有兵力才勉强与北蛮相抗,后来他带着老镇国将军亲兵营,重整军制,一手建立了一支新的军队,这支新军以玄铁铸黑甲,执苍龙旗,平北疆定中原,扶植今上登基,是国之重器,有从龙之功。汉皇也畏惧这支军队的锋芒,命麟亲王将其分割两部分驻扎北疆西域,挫一挫锐气。

“那是个怎样的人呢?”伊万喃喃自语。

“什么?”格日勒看了伊万一眼。

“那位'鬼将'。”伊万说。他十一岁到西戎,恰逢北蛮兵败、鬼将杀伐的时代,大汉麟亲王是他在草原上听过最频繁的名号。那位少年将军破胡虏,顶山河,从社稷,在祖国最破败的时候于万千兵马中杀出一条血路,顶起江山一片天。

“有人说他怀兵窃国,也有人说他年少自傲难继大统,还有人说他冤屈数年。”格日勒轻声说,“在我看来他实在不算个聪明人,功高震主需知激流勇退,他已经封无可封,等天下太平兔死狗烹之时,也不过是圣上告慰天下的亡魂之一。”

伊万诧异地看着格日勒,刚才那些话里弥漫着隐隐的悲伤,可等话音一落他又欢天喜地地玩着笛子去另一辆马车蹭烤肉了。格日勒的背影当真是根细麻杆,还是根直不起来的细麻杆。他真是空顶着一副好皮囊四处坑蒙拐骗,没有汉人崇尚的凌然气节也没有文人雅士的铮铮风骨,把富贵温柔乡,金玉败家子这十个字发挥到了极致。挥金如土,蹭吃蹭喝,和别人侃大山一把好手,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奸诈草包的样子。

商队里有汉族老商人,他们常看着格日勒歪歪扭扭没骨头一样的懒样儿叹气,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一张俊脸下是浆糊草包,插科打诨十分不正经,煞是有辱门风。

伊万把帘子放下,他听见西戎武士低声交谈,麟亲王已经返回北疆军营,他们过了河源就再无顾忌,石罕河往上是小族杂居的地方,鱼龙混杂,也没有苍龙驻扎,大事将成,还能甩开伊万和娜塔沙这俩包袱。

娜塔沙看向伊万,不论怎么说她还只是个小孩,没有主心骨,凡事都向哥哥看齐。伊万深吸一口气,河源是最好的机会,只要能跑,他们俩小孩随便往哪个集市一钻都能躲过西戎人,可一旦错过就再无翻身之日。伊万隐约知道西戎人在北疆故布疑阵,而这一支队伍则带着要送去鞑靼的密信,家国大事他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他相信驻扎在河源的麟亲王系军官会对这些西戎人的密信很感兴趣。

歇过一个中午商队又动身了,他们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处驿站。整个下午格日勒都没再往伊万这边凑,不过笛声小调拼成的汉人曲倒是越飘越远。

入夜伊万借出来解手的机会四下探看一圈,西戎武士正凑在一起,他们一共六个人,一人一块通行骨碟,六块骨碟拼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密信。想全偷出来不容易,伊万假意散步看明白武器和食物存放在哪里,然后掏出短刀在两辆马车的车辕上刻下不同记号。

北疆的夜晚格外冷,巨大的月轮挨着地平线,都说月明星稀,除了璇玑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星星了。月光下积雪极亮,雪松林的剪影酷似伊万家乡的白桦林。

风中传来轻盈的笛声,调子清缓婉转,像是春天蛮族在惊蛰日的祭祀歌,歌唱万物复苏的美好。可现在孤星冷月寒风白雪,远远的还有狼嚎,配上这曲子生生让人心底弥漫悲凉。

伊万寻着声音找到格日勒,他披着皮大麾坐在矮墙上正吹得入神。那支笛子是狼骨制成的,草原牧民常备一支,放牧无聊时吹个小曲,聊以自慰。这笛子真是太平凡了,不知道哪里得了王公子的青眼,让这人纡尊降贵地在上面削了个花。

“好听不?”格日勒吹完一曲问。

“这曲子叫什么?”伊万仔细回味了一下,觉得那婉转曲调背后是万分的凄清刻骨。

“这叫《无定》,是不是很好听?”格日勒拿一块绸布慢条斯理地擦笛子,“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曲子的名儿就源于此。”

伊万有点蒙,他没听明白那句诗:“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条河叫无定河,总有人在那里打仗,埋在河边的骨头都是活人的家人,”格日勒顿了顿,“虽然他们死了,可总有人盼着他们回家,可就因为死了,所以再也回不去了。”

伊万默然,他觉得这诗温暖又悲伤,暖的是春闺红帐,悲的是尸骨已凉,这般身死故人盼的悲意戳得伊万的心颤了一下,他想如果自己死了,会有人盼着自己回去么?自己也会入谁的梦么?他记得自己的生母,一个漂亮至极的女人,听人说她曾是喀山最美的花朵,贝洛博格似乎给了她额外的恩赐。不过她生下了紫瞳魔鬼,她的孩子生来被神诅咒,是阳光下所不容的污秽。所以她饱受苦难,最终被绑上火刑架。

那天伊万眼看着母亲变成焦炭,他的生父纵使再冷漠再无情也不由得悲从心来。他在教堂里诅咒伊万说他终其一生都将活在痛苦与背叛之中,他将一生孤独,前路黑暗。他注定不得好死,神也不会垂怜他的墓碑。

“每个人都是这样么?”伊万声音有点沙哑,“每个人的家里总有人盼着他们回家么?”

“当然,一辈子总有人会牵挂你、盼着你,平时不说但是总会在心里想着。就是因为活着总有人对你好,疼你爱你,所以活着才舒坦。”格日勒说。

“如果就是没有人对你好呢?如果所有人都想你死呢?”伊万问,“活着一点也不舒坦,顺着大家的心意去死就好了么?”

格日勒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扯淡。”

伊万一愣。

“别人叫你去死你就去死?你是给谁活呢?活着是自己的事,你又不是专为了别人对你那屁大点儿好活着,出息呢?”格日勒说,“再者说人生在世这么多年,总有人是真心对你好,因为哪个傻逼你就去死那对你好的真心不是被狗糟蹋了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这个小孩好像很爱钻牛角尖,才多大就想着活呀死呀的。对你好是别人把一颗心放在你身上,想你死是别人自己脑袋开瓢了转不开。喜欢你恨你都是别人的事,看你自己怎么想,要是因为别人不喜欢你你就不活了那你是为了别人那点事儿活还是怎么着呢?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闲的,拿着对你好的人的心血当狗屎,活该有人膈应你。

守好心里一亩三分地,对得起天地君亲师,还有别人那点真心,别混不吝长成个混账。喘气儿的几十年你是自己喘呢,你想好好的就算真是所有人都要搞死你你也能蹦跶,不想谁也没办法。”格日勒歇了一会儿,“再者说你怎么就知道没人盼着你对你好?没准他就在一个角落等你看他一眼呢,为了那一眼你不是也应该好好活着么。”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吭声,头一回有人这么剖开了掰碎了跟伊万说话,格日勒一脸理所当然,好像他说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理。伊万一想也是,好像就是这么简单,他以前总在一个地方纠结,总是钻不出这个牛角尖,其实推开了想,他所纠结在意的不过就是那一点儿事,从小到大没什么人喜欢他又怎么样呢?

“不好意思,想起了点事忍不住感同身受一下。”格日勒叹气。

“你说的真好,”半晌伊万才开口,“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

“你还是个孩子呢,谁会跟我一样闲的没事跟个孩子说这些。”格日勒笑了笑,“你叫什么啊,这两天总逗你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伊万,”伊万轻轻地说,“我不是西戎人。”

“伊万,伊万。”格日勒玩味地念叨两遍,“你怎么跟那些西戎人出来晃?走生意怎么不是你父母来呢?小孩在外边总会吃亏。”

伊万默默攥紧衣角,然后又轻轻松开:“我父母都去世了。”

格日勒一顿,说:“不好意思。”

“没事。”

“你自己打理生意?不容易吧?我之前也没想那么多,哪里说得难听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嗯。”伊万默默应着。

格日勒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抓耳挠腮地想把空气里这种沉重散掉,于是他看向了手中的笛子。

“你要不要学《无定》?”格日勒问。

伊万眨眨眼,月光照亮他的眼睛,让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鸽子翅般的阴影。“好啊,”他慢吞吞地说,“你教我吹笛子,我认你当老师。”

格日勒腆着脸一笑,好像这样没脸没皮的促狭才是他:“那我就受着了,在我们那儿拜师可得三跪九叩敬茶,我就大发慈悲地免了你的礼啦。”

“那你就是我第二个老师了。”伊万吸了吸鼻子。

“喔唷?那你第一个老师怎么样啊?”

伊万眼神飘了一会儿,他想起雪夜里那道貌岸然的老头穿着皮鞋踩他的手,月光也是这么亮,北极璇玑孤零零地悬在北方。“他是一个......不喜欢我的人。”他说。

“没关系,现在我是老师,我不嫌弃你。”格日勒搂住伊万的肩膀,那支笛子在他手里转成一朵花。

伊万抬头看向格日勒,背着光这纨绔的影子非常模糊,不过伊万还是看清他那种眉眼都漾起来的笑意。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伊万想。

很多年以后伊万还记得那个夜晚,月光很亮,风那么冷,他俩并坐在矮墙上,格日勒告诉他最基础的音律,手把手带他一下一下按笛子眼,再逐渐把散碎的调子拼成一首完整的曲子。伊万僵直地靠在他怀里,和金玉败絮的形象相反,格日勒身上没有温柔乡的胭脂香,只有一股清澈冷冽的味道,像是北方的酒也像伊万偶然闻到的汉茶。格日勒的手苍白削瘦,骨节分明,附在伊万手上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按住。

那个夜晚不温情也不旖旎,他们彼此也不熟识,伊万还是一只草木皆兵的小兽,他懵懂地向着陌生人放下一点心防,好在对方也不是什么脏心烂肺的畜生,那时格日勒真心把伊万当一个无助的小孩,或者说伊万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孩子,多年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京华繁世中他们刀剑相向之时,格日勒所看到的还是那个悲凉而麻木地从马车里望着篝火的孩子。

从大安到河源走官道大概有五到七天的路程,越临近目的地伊万越紧张,他偷了一个人点篝火用的火种,借着格日勒的无意掩饰有惊无险地骗过了西戎人。娜塔沙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马车里,西戎武士也没什么防备,在他们看来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的小毛孩是折腾不起什么风浪的。

格日勒一如既往地活泼,短短几天他与大半个商队的人搭上线,给自己在北方开了好大一条路,除了吃饭挑肥拣瘦并总是把伊万当小孩看之外,伊万倒也挺喜欢他。格日勒把笛子送给伊万了,上面相当骚气地刻着一朵花和一个王字。格日勒说等他在河源卖了这批货就又会有新的进账,料理好北边的事他就会回家继续他富贵闲人的生活。以后也许不会再见,送个笛子也是个念想。

伊万有点难过,小小年纪他大概明白了何为离别之苦,可惜这苦是单方面的,格日勒依旧欢乐得没心没肺,偶尔和谁谁谁感慨一下金价上涨地脂限购一类的。格日勒在别处撒欢儿的时候伊万就自己吹笛子,那首《无定》他也能断断续续地吹完了,不过因为太断续了,听着有点像打着嗝嚎丧。

等商队能隐约看到河源城轮廓时,西戎人开始商议脱队了,他们要走河边小路,避过走官道的汉兵从雪松林里穿去鞑靼境。格日勒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他又骑着那匹披金戴玉的坐骑凑到伊万这儿来搭话。

问的无非就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卖的什么货生意谁负责之类的。走这条路的人都知道河源以西是万万不能去的荒地,西戎人游离得太明显,商队里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们的身份了。

终于在格日勒问起伊万他们是不是要去鞑靼的时候西戎人警惕起来了,驾车的武士面无表情地抚过腰刀,说:“王先生究竟要问什么?”

格日勒干笑一声:“你们是土生土长的西戎人?”

“是。”

“我想问问巴革矿坑还出不出金原石,我老爹活着的时候有点门路,想要点石头下面的东西。”格日勒一笑,笑容里显出点促狭,那双总是明媚的眼睛沉下来,蒙着雾。

西戎武士们眯了眯眼,其中一个人答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巴革现在连金原石也很少了,石头下的东西都被你们汉人皇帝刮去了。”

格日勒收起笑容:“是不是跟流匪有关,盗采地脂的流寇从巴革山到金山,毁了数处地脂脉,现在流窜到河源,我们汉商很早就接到榜令说北疆驻军要派人清了那帮流匪。”

西戎武士闻之色变:“汉皇真的派了北疆的军队去河源?”

“这个应该是真的,”格日勒摸摸马脖子,“地脂和金矿石是北蛮最重要的岁贡,陛下如此重视也是应该的。”

地脂是一种黑色浓重的液体,迎着阳光会映出紫色和金色,汉人也称之为金水或黑金。地脂产量极少,可以用来制药,也是重要燃料。大汉除了自己产地脂也会让臣国进贡,北方和西域是汉室重要的地脂来源,保证这两个地方的地脂供应对大汉来说相当重要。

伊万在马车里一声不吭,他把格日勒和西戎武士的话都听进去了,其中对他来说最有用的就是河源有北疆军队这一点。

“好吧,如果有机会我会去西戎做点买卖。”格日勒一兜缰绳,挨在了伊万窗边。

“格日勒。”伊万从帘子缝儿里看他。

格日勒叹了口气:“好歹我也是你长辈不是?目无尊长的东西。”他也弯腰从帘子缝儿里和伊万对视,一大一小莫名滑稽,“千里终一别,再会啦伊万。”

伊万张了张嘴,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格日勒也没在意,他一转马头回到自己的队伍里,细麻杆一样在马背上左摇右晃,腰间那个小酒壶在阳光下泛着乌青的光。

“再见。”伊万珍而重之地把笛子放进怀里。


3


西戎武士和商队在离河源不到十里地的地方分开,伊万眼瞅着那座雾蒙蒙的石头城离自己越来越远,西戎武士驾着车转入河源外围的树林,在林子里沿着古河道往前走就是斜入河源西往鞑靼去的小路。他们会在林子里歇一晚上,伊万和娜塔沙要跑就要在今晚。

三辆老式蒸汽马车停在河边,西戎武士们下车检查武器和干粮,河源是这条官道上最后一座有完整补给的地方,再往西就是千里荒地,悍匪虎狼在荒地厮杀求存,除了善战且好战的鞑靼人,没人能独自穿过河源荒地。

西戎武士在河边生起篝火,他们带了好些烈酒,那酒产自高阳氏,闻着就相当苦辣,西戎人叫它高阳酒或者战酒,他们习惯在狩猎和出征前喝,有时也会喝一口在雪地里取暖。伊万刚到西戎的时候西戎王赏赐给他一杯高阳酒,他一口喝干,当时就觉得有火在胃里烧起来,胃痛得让他蜷缩着蹲下,四周的西戎人毫不客气地嘲笑他,笑声粗犷刺耳。

而在震天的嘲笑里唯有那个年轻的西戎王万分平静,那个年轻的男孩说他的父亲就是喝完一壶高阳酒后带兵出城,麟亲王兵临城下,苍龙铁骑的刀刃十几里地外都那么刺眼,他父亲把他母亲绑在黑铁铸的王旗上,又用这烈酒淋湿她长而柔软的头发。

现在伊万也得了一杯高阳酒,他和娜塔沙坐在马车的前车辕上,酒还是又辣又苦,可伊万把它一口一口喝干,脸上透出森然。

五位武士围着篝火坐成一团,他们用铁链把伊万缩在马车横梁上,娜塔沙却是自由的,在那帮武士眼里她就是一个娇嫩的娃娃,娃娃没有必要被锁起来,她只需要在她那个窝囊哥哥身边颤抖就好。西戎武士原本有六个人,他们派出一个先去找来接应的鞑靼信使,等汇合后一起出发。

娜塔沙坐在伊万身边,她闻到哥哥身上清苦的酒香,冰天雪地里这酒的味道也是冷的,娜塔沙手心冰凉,可她脸上毫无惧意。“哥哥。”她用母语低声叫伊万。

“别......怕,我们很快就自由了,我们要带着密信去找汉人,让他们送我们回家乡去。”伊万捏紧酒杯,手背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蛮族男人总是那么自大,他们觉得女人天生是男人的附属,所以他们几乎无视娜塔沙。可就是因为此,娜塔沙才能藏下那么多安神香。安神香是北方商人常带在身边的香料,随身带一点点可以安神助眠,多了甚至有迷药一样的功效。伊万在商队里一点一点收集安神香,天知道娜塔沙是如何压住那股香味好藏在马车里的,一路上娜塔沙闻着那股香味昏昏欲睡,终于让他们找到机会把香洒进西戎武士的酒里。

高阳酒味道那么烈,恰好盖住浓烈的香料味。伊万等着那几个武士七扭八歪地躺倒睡实了才拔出姐姐给他的刀,那刀那么厚重华丽,简直像是个装饰品,可谁又知道那是真正的玄铁胎、镀金铜呢?他用刀一下一下砍着铁锁,果然四五下之后腕子粗的生铁也断了。伊万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到
武士身边,篝火烧得极烈,雪松枝在火焰里炸开发出哔剥的声响。

“快了,就快了。”伊万对自己说,“一刀刺下去,然后带着密信快跑......另一个西戎人就快回来了。”

伊万握紧刀柄,他眼前一阵模糊,好像又回到十岁那年飘着雪的角斗场,明明入了夜可漫天都是光,所有人都在尖叫呼喊,伊万的衣服破了,伤口流着血,他的身边倒下好几个孩子,他们躺在血泊里,神色安详得像是睡着了,远远的还有一个小女孩躺在地上哭,她满脸血污,眼睛却那么亮,眼泪融化血痂,露出原本皮肤的细腻柔软。

“结束了,结束了。”伊万喃喃着把刀刺进武士的咽喉,血水像是开了闸一样涌出来。他摸索出武士放在胸口的骨碟,然后机械般走到另一个武士旁,一刀刺透他的脖子,再把骨碟收进自己怀里。

“哥哥。”娜塔沙在他身后喊他。

伊万杀了这五个人,拿到了五块密信,地上的血把狐裘都染红了,有血珠溅到他脸上,仿佛一枚朱砂痣。

娜塔沙卸下了蒸汽马车的匣子,匣子里是用来烧的地脂,她把西戎人的武器和吃的都放在一辆车上,把酒和地脂泼满马车。她留下一把长刀了一柄铁弓,把木质武器都扔进篝火,剩下的铁疙瘩她没办法,只好和吃食聚一堆一会用地脂烧坏。

“我没事。”伊万摇摇头,他把套马的缰绳砍断,用火把把剩下那两匹马赶走,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拿起铁弓背起铁箭,和娜塔沙一起把泼了酒和地脂的马车点燃。

马车轰隆隆地散开,连带着地上的干松枝一起烧起来。

火真是太烈了,伊万握着妹妹的手不由自主地神游天外,等听到西戎人的怒吼时已经来不及了,第六个西戎武士带着鞑靼信使和河源亲兵刚好回来,他面色狰狞,拔出弯刀隔着火焰向伊万怒吼。

伊万慌慌张张地拉着娜塔沙往林子里跑,身后传来脚踩松枝还有马蹄踏地的声音,那个西戎人和鞑靼信使是骑着马的,他们披着铁甲牛皮,毫无畏惧地穿过大火。伊万有些慌不择路,他在西戎看过那群蛮人打猎,就是这样吼着赶着,追得猎物慌不择路地踩上陷阱或者迎上箭羽。

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跑过那些草原上的武士呢?伊万早该想到,他拼尽全力把娜塔沙推远,他喊:“跑!跑啊!”

娜塔沙脸色惨白,她喘着粗气,拔出刀来。

“娜塔跑啊!”

一个亲兵追上来,他拎着一根铁棍,从头劈下。伊万本能地把刀横在胸口抵挡,可铁棍太重了,一下子就振折了他的手腕。伊万惨叫一声跪在地上,他仍是没有放开那把无上荣耀的刀。

“小杂种!”亲兵啐了一口。

“哥哥!”娜塔沙腰里还有一把西戎人的长刀,她挥不动这东西,刀锋一偏误打误撞地刺中了亲兵的脸。那个男人做梦都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伤到,他忍着痛抓起娜塔沙的长发,再把她狠狠掷在一边。娜塔沙后背撞上一棵树,她痛得缩成一团。

铁箭长刀都摔倒一起,伊万抽着一口气爬起来,那亲兵抓着他的脚腕一拽他就又趴在地上,伊万嘶吼一声,抓起一支铁箭回身刺穿了亲兵的脖子。熊一样强壮的士兵瞪圆双眼,喉咙里的血顺着箭身滴到伊万脸上。

伊万撑着一边的铁弓站起来,不远处骑着马的西戎武士带人赶来。他忍着钻心的疼捡起一支铁箭,搭弓,瞄准,箭尖对准的是武士的额头。

武士狂笑不止,他喊道:“那杂种想拉开铁弓!就凭他还想拉开铁弓!”

铁弓铁箭都是精铁铸的,是专门给军人用的东西,据说有的铁弓还可以烧地脂,射出的箭比火炮还锐利。

伊万用力握紧弓弦,手腕疼得他一趔趄,那个武士笑声那么大,那么猖狂,和刚到西戎时的那群人一样,都是在嘲笑他!伊万心头横生一股杀意,那群人嘲笑他!那么看不起他!可直视他的眼睛又那么惧怕他厌恶他!

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撑住伊万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一用力腕骨便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剧痛让他更加清醒,他咬着牙真的拉开了弓弦!

武士勃然变色,他挥着刀冲上来,伊万猛地松手,铁箭划出一道锐响,射掉了武士的帽羽。

“哥哥、哥哥......”娜塔沙痛得昏了过去,等她醒来就看见火光里她哥哥被人踩在地上,一群人把伊万踩在地上暴打,伊万用手护住头,那些人就用力踩他的手。

“哥哥!哥哥!”娜塔沙哭喊,“不要打我哥哥!”

“什么人!”不远处有个男人大喊。

那群西戎人吼起来:“汉兵!汉兵来了!”

为首的武士咬牙把伊万抓上马,另一个扛起娜塔沙,“撤!快撤!”他拍马回转,向着河源边境跑去。

“站住!”果然是汉人的军队,伊万依稀记起格日勒说过有一支军队在河源这边查流匪,他点火烧车就是希望能把汉人引来,现在他们果然来了,虽然晚了不少。

西戎人带着伊万沿着大路跑,扛着娜塔沙的那群人钻进树林深处,伊万昏昏沉沉地听见娜塔沙的哭喊,他慢慢清醒过来。

“娜塔......娜塔!”伊万开始挣扎。

“闭嘴!”武士一拳砸向伊万,后面还有汉人追兵,不能让伊万坏事。

伊万几乎被砸懵了,他咳出一口血,又清醒了点。他在马上颠得快吐了,五块骨碟硬邦邦地顶着他胸口,伊万喘口气,猛一激灵,骨碟!他挣扎着把骨碟拿出来,回头冲武士喊:“你放开我!不然我就毁掉你们的密信!”

“你敢!”武士怒目圆睁,又一拳砸向伊万。

汉人们穿着皮袄重甲,马上也有铁甲,他们的马不如西戎人的好,西戎武士一身轻装,马又跑得快,直接把汉人甩在后面。武士带着亲兵进入荒地境内,那群汉人有河源令牌,在河源城地界他们有着执法权,虽然于理法不能随便抓人,正式军队不能随意入境,可外族人也不能伤害他们,否则就给了大汉起兵的理由。可荒地是四方不管的地方,只要进了这片地方,不论是执法军官还是正规军,或者干脆是流寇贼子都是自由的。

那群汉人也有顾虑,他们到了河源边境就停了下来。

“那边有火光!”武士身后一个亲兵喊。

“你们的亲兵营?”旁边鞑靼信使问。

“是!是我们的亲兵营!”武士哈哈大笑,“走!”

武士的马又跑起来,他的兵跟在后面。

伊万惨淡而狰狞地笑了,他用力咬住一块骨碟,咬得牙缝儿里往外渗血。牛骨在他嘴里碎成一块一块,又混着血被他吐到雪地上。

武士怒吼一声把伊万摔下马,伊万握着那把沉重的刀把刀砍进了马脖子,那匹马哀嚎一声把伊万踢出七尺远,伊万眼前发黑,肋骨好像断了一根,不过他还是笑,笑得满脸扭曲。

“起来!”武士怒而拔刀,按照草原人的习惯他应该在决斗里砍死这小崽子。

亲兵围在他身旁,吼号子助威,那鞑靼信使骑着枣红马在一边冷眼旁观,就像屠夫看着一群半大孩子杀鸡。

伊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手里那把短刀被血洗出刀铭,他一身破烂血污,脸上也是青肿和血痂,唯有那双不祥的眼睛亮得惊人。

“来!来!”武士怒吼着拍自己胸口。

伊万浑身是伤,他痛得一直在抖,他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我......我留着鹰王的血,贝洛博格和长生天也畏惧我,你......”他生硬地一挑嘴角,慢慢后退,“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跑,也许跑得不够快,前面是烧着篝火的亲兵营,后面是暴怒的西戎武士,娜塔沙也不在身边,他受了重伤,即将孤独地奔赴死亡。

“我还没看那个等我的人一眼呢……”伊万停下来,他想起格日勒说的那句话,那个对他好的人就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等着他看他一眼,“可惜了,还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他茫然地想。

亲兵营静得吓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西戎人的尸体,可那亲兵旗还没倒,整片营地那么安静,不像是经历一场屠杀。

伊万满脑袋混沌似乎破开了一点,他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人或是有什么事要来了。武士抓住伊万的肩膀,举刀就要砍下去。

一支铁箭破风而至,其惯性之大把那武士直接钉在地上。

亲兵营里有人骑着马缓缓而出,火光里那匹马格外眼熟,可并没有披着散金一般的马具,取而代之的是肃杀玄铁。

那人一身玄甲,没戴头冠,伊万记忆里本该搭在肩膀上的一束头发高高梳成马尾,脸上带着繁杂冰冷的苍龙面甲,等他把面甲摘下来,脸还是那张脸,可蜕去了那股柔和,轮廓带着刀削风塑的冷。他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把铁弓扔在一边,然后取下了背上的长刀。

伊万看着他,感觉很陌生。

等他抬眼溜了一圈,光芒流转之间那个可笑的富贵闲人灰飞烟灭,眼里桃花尽凋去,刀光剑影撕破他金玉败絮的伪装,那人腰间还别着那个小酒壶,乌青的酒壶倒是一点没变。

“麟亲王殿下。”鞑靼信使向他点头致意,手里不知何时也拿了一把蛮刀。

麟亲王,是那个传说中的鬼将。伊万木然地看着他。

“格日勒。”伊万无力地叹息一声,声音消散在冷风里。


4


大汉天德六年,范阳城。

满大街都是商贾小贩,人来人往可谓是踵足相接。长街是黑石铺板,淌着新化的雪水,细密雨丝打在雪水汇成的小小水坑里泛起涟漪,沿着黝黑城墙的一溜杨柳也显出点烟笼般的绿意。街上满是铜架雕花的精致马车,和北疆运货的马车不同,这马车是专门坐人的,精致巧妙,四角悬铃,来往时有流水般的声响。

城中漫过雾气和蒸汽,雕梁画栋都是水洗一样。挂红绸的“飞鲸”脱一条蒸汽长尾在天空缓缓飞过,枫山寺报时的钟声悠悠传来。

范阳是北方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直通北方军事重地,也是北边最大的商会。范阳最有名的应该是范阳行宫,十年前蛮人在范阳行宫刺杀先帝,先帝崩于这里,当时老镇国将军还在枫山寺上为先帝立了衣冠冢。后来蛮人进犯,范阳行宫成了蛮人的军事要地,直到麟亲王率军第二次北伐,蛮人撤离前直接放了把大火,元和元年的贵妃宫就这样毁了。

新帝即位,有人提议重建范阳行宫,陛下以国耻之名驳回,那范阳行宫的废墟就这样惨淡淡的留在范阳城西郊,像是一块好不了的伤疤。

枫山桥边倚着一棵三百年老柳树有一家酒肆,这里一直卖上好的清酒,据说旁边的柳树就是第一任掌柜种下的。这任掌柜借老柳树的名头把店名改成了“柳家酒肆”,打一块木牌上书:柳家酒好满城夸。

不论是不是满城夸,这酒的味道确实不错。

“您的酒温好了,慢用。”掌柜把青瓷酒壶放在木桌上,配套的酒杯坏了,他换上一只白瓷碗。

唯一的客人坐在一边,是个年轻男人,五官温润,眼含桃花,一身白锦黑绣的长袍,头发扎成一束搁在肩上。他手上戴着三只扳指,白玉、翡翠、青铜,手边还有一把瓷骨扇,黑丝掺金的流苏,吊一块羊脂白玉。这一身非富即贵,大概是哪里来的富贵公子,来范阳做生意赶北市商会的。

“酒不错。”男人抿了一口。

“范阳最好的清酒,可不是我自夸,我们家三百年做这个,北边没人能比我家更好了。”掌柜一笑。

“我听说最好的清酒是用过冬的春麦酿的?”男人声音也温润。

“不一定,这得看感觉。”掌柜摇摇头。

“也对。”男人理了理袖子。

掌柜也没什么事,干脆坐在帐子下和男人攀谈起来:“您是哪儿的人?第一次来范阳?”

“祖籍京华,做生意南北跑,以前也来过,但没怎么好好看过这儿。”男人和和气气地回答。

“哈,这样。”掌柜说,“这两天天气多好,枫山寺也开山门了,您可以去寺里走走,拜拜佛求个平安。”

男人点点头,摸出一颗金铢,“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知道拜见主持得跟山人寄拜帖。这是我的拜金,您看能不能拿我拜帖给主持看一看。”

掌柜脸色一变,这么多年从没有外人知道他山人的身份。枫山寺是千年古刹,这任住持也是民间高人,枫山寺按规矩总会有几年或几个月封山,开了山门也得向山人寄拜帖才有可能见到住持。可山人是谁也是个谜,这拜帖也就无从寄出。

“在下没有恶意,只想求见住持,前两年也来过,可惜封山,也没找到山人,这次机会难得,全仰赖山人了。”男人起身一鞠躬,礼数十分周到。

掌柜迟疑一会,还是点点头:“把你的拜帖给我吧。”

“多谢。”男人笑起来分外好看,眉眼都是弯弯的。他把一张黑底金印的拜帖放在桌上,“那在下先告辞了。”

男人撑起一把青伞悠然离开,掌柜看到街角有一辆云纹马车候着。车夫是个俊美而面无表情的少年,一袭云饰黑衣,腰上别着刀。等男人走近,车里又钻出一个女孩,乌云般的长发,眉眼精巧,鬓间别一朵芍药花。

掌柜展开拜帖,上书寥寥几字:

“数年未见,晚辈王耀践当年之约。”

一时春风动雨,一片抽芽嫩叶落在拜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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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洛博格:东斯拉夫人主神,太阳与光之神
*虎婆婆:草原上经典童话人物(一个童话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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